红豆,没有秘密

　　红豆集团党委书记、董事局主席兼CEO周海江的一天，总是在凌晨结束的。

　　2019年年末，稀松平常的一天，听完高管们汇报情况，睡了几个小时，周海江赶早班机来到北京，上午的会议有三个环节需要他发言，见缝插针地穿插了一些会见。没等会议结束，他急急赶赴机场，要在下午回到江苏，省里还有会议等着他。

　　他身上有一种快速学习的素养。

　　这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周海江又往群里丢了一些新闻链接，这是他的习惯。每天要把手机上几个新闻APP里的当日要闻学习一遍，选出需要关注的信息发到高管群里，碰到他认为很重要的则会直接发给办公室打印出来。在信息收集没有这么方便之前，他每天的阅读量是二三十厘米厚的一大捆报纸。

　　思想上很丰富，生活上又很简单。到了今时今日的财富地位，旗下有两家上市公司、三个驰名商标、四大产业板块，他身上一直穿得还是红豆服饰。老部下私下调侃他，也不喜欢买奢侈品，真不知道周主席的钱要怎么用掉。

　　若所有的过往都将留下烙印，周海江接受本刊记者专访，在讲到因为家庭条件只能他继续上学而弟弟选择辍学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我身上压了太多‘宝’。”或可看作是周海江内心世界的一角。

 

他是得到书包的那个人

　　1978年，安徽小岗村农民自发按下红手印，把集体土地“包干到户”，拉开了中国农村改革的大幕。几年之后，1982年，无锡堰桥首创把“包产到户”从农业引向乡镇企业，“一包三改”堰桥经验成了乡镇企业的“小岗村”。

　　红豆集团的大本营就在无锡，两代掌舵者周耀庭和周海江是日后引领农村经济大发展的“苏南模式”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者。

　　“堰桥经验”一出，江苏全省乃至全国搅动起了学无锡的浪潮，在形势所驱之下，无锡县政府在36个乡镇中排查能人，把这些能人放进半死不活的厂子当厂长，实行了著名的“能人治厂”。周海江之父周耀庭当时就在无锡县委这张能人名单上——这之前，他是村里的干部，靠着业余时间养地鳖虫成了最早住上楼房的一批人，后带动一方百姓致富声名远扬。

　　在今天的无锡，有一座中国乡镇企业博物馆，其间一座“四千四万精神”的雕塑用以形容当时乡镇企业早期的艰难经历。从乡镇企业走过来的民营企业家们，身上普遍有一种极强的吃苦耐劳、坚不可摧、舍己为公的精神。这是一种必然。他们是上级组织千挑万选的能人，使命感和成就感集聚于此。这是那一代人的烙印。

　　周耀庭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1983年，那还是一个没有私营企业的年代，受上级任命周耀庭进了港下针织厂，绰号“开关厂”。开开关关，难以为继，以此得名。启动这家厂子，周耀庭以家里的房子作抵押借了6500元，买了一吨棉纱6168元。布织好以后，因外债太多，不得不千方百计避开厂子所在地港下镇，找了一个只机帆船（音译）进得去的偏远老镇去染色，但还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染好的布已经装上船又被卸下。船空驶回来，到了码头，几十个工人掩面而泣，悲凉到了极点，他们觉得这下完了。

　　彼时，周海江以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参与到了这希望燃起又破灭而又不断燃烧的过程。周耀庭入主这家针织厂后，有4年的时间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工资拿去招待了客户，厂里的食堂没有煤烧还要拿家里的充公。在这种情况下，家里支撑不了两只书包，最终留下了周海江的“书包”。

　　得到“书包”的人，内心承受了更多生命之重。“那个时候，我在苏州中学，是校团委副书记和三好学生，父亲一大早就叫来我兄弟两个，他说你们两个商量看，我只能支撑你们一只书包，不能支撑两只书包了。因为是一大早，我后来觉得他一晚没睡。我弟弟讲因为哥哥是三好生，哥哥的学习好，我就不上了。后来老师追他，他就经常躲起来，所以我也欠我弟弟。”时隔近40年之后，周海江谈及此感慨道：“我身上压了太多‘宝’。”

　　日后来看，这种很难说清楚的情愫，培植了周海江身上的义商情结。若干年后，在周海江身上变的是“pest”（p是指政治，e是指经济，s是指社会，t是指技术），不变的是，义和利的对立统一，谦让和争先的对立统一，以及诚信和灵活的对立统一。

 

辞职回乡，但挣扎没有停止

　　1987年，周海江深圳大学毕业，以国家干部的身份执教河海大学，吃上“皇粮”，实现了让人艳慕的“鱼跃龙门”。几年前，周海江曾不负众望，成为了村里罕有的大学生，家里按照当地的民风还办酒席宴请了老师、乡亲。

　　这一年，周耀庭掌印棉纱厂进入第五个年头。与周耀庭有过接触的人评价他，他有着江浙农民典型的精明能干。布被债主扣下后，他发动工人把库存分了，你拿3件，我拿10件，他拿20件……他自己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去卖，回了钱后把布赎了回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厂子起死回生。

　　到了1987年，周耀庭的燃眉之急是没有人才。

　　他想到了让周海江回来。

　　“办法总比困难多。”对于周耀庭的许多新奇做法，周海江看来，是他太想把这家厂子办好了。周耀庭在一心要救活这个厂子，不惜让小康之家变得拮据，背后有一个非常朴素的情感因素——这家厂子始于1957年，发源于3个弹棉花的农民合作成立棉胎加工场，周海江的爷爷周林森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周耀庭1983年上任时，周林森已过劳病逝19年。

　　周海江身上也有这种浓烈而又内隐的对于其父的赤子深情。1987年，周耀庭做工作让周海江辞职回乡时，周母是极力反对的，周海江当时也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位北京姑娘第一次随周海江从港下镇到他们村子时，乡下的石子路一路颠簸，不过几里路，自行车掀起的泥点子，就把白裙子变成了灰裙子。可想而知，压力是来自各方面的，但他还是随了父愿。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周海江承认当年在回乡一事上是有过挣扎的。但是，更多时候，他将回乡之举归结为自己在深圳上大学的经历，思想会比内陆的大学生开放得多。周耀庭创业五年之后，周海江加入，他当时是无锡县乡镇企业中第一个大学生。

　　周海江早期的难捱岁月比周耀庭更为复杂。

　　“能力是最好的饭碗”，这是早年间一位记者报道周海江时用过的一个题目，他一定是记了很多年，以致才会在与记者的交谈中随口托出，以定论30多年前少不经事时做出的这一重大决定。也许在早年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激励陪伴着他的内心世界。

　　彼时，民营企业的前途并不乐观。1989年到1992年之前，中国民营经济曾经历过一段黯淡的时光。周海江有印象的是，1989年，刚刚辞职两年，他坐在大会堂的最后一排，聆听组织上传达中央精神，凡是与国有企业争原料、争市场的乡镇企业都要关掉，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源头，“可是，哪有企业不要市场、不要原料，我辞职才两年，怎么就要关掉了？！”

　　当年的大学生可是金字塔顶端的天之骄子，但是，到企业后周耀庭并没有特意重用周海江，更多的是以他为媒，影响更多人才进入当时的企业。而对于他自己来说，除了要从一线岗位做起之外，还要接受或者适应彼时乡镇企业的卑微地位和艰难处境，这种落差使得他本身也要比父辈一代经受更多的内心煎熬。

　　周海江的创业，某种程度上是铆着一股劲儿的。

　　“不愧是大学生。”记者采访中，红豆集团的“老人们”用一些零星的记忆，捡拾起周海江的这段打工时光，给了他很高的评价。由普通工人做起，他很快展现出了自己的管理才能，做到厂部秘书、车间主任、计划科长……他很早就注意到现代企业的一些管理办法和营销意识，并且将此带到了早年间的红豆。

　　1992年，南方讲话，力挽狂澜。

　　1993年，23位民营企业家首次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养猪大王”刘永好作为群体代表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讲《民营企业有希望》。周海江全程坐在电视机前，见证了这一彪炳史册的大事件。后来，周海江多次与刘永好、徐冠巨等当年的学习榜样一同成为座上宾，作为中国民营企业的代表出现在多个场合，这是后话。

　　在这前一年，1992年遴选首届民营企业全国政协委员之时，周父周耀庭也在候选人之列。1992年，乡镇企业在中国蓬勃发展，“苏南模式”闯出了天地——这一年，一个很吉利的日子，6月16日，红豆成立了集团，成为江苏省第一家省级乡镇企业集团。

　　1992年年底，红豆集团发起组办了一场研讨会，主题集中在市场经济与法治建设，经过各方面专家学者的讨论得出结论：市场经济就是法制经济。这直接在周海江身上发酵了影响，他看来，这与治理现代化不谋而合，这种认识在日后为红豆集团的壮大起到了制度性的关键作用。

 

红豆历程上的1995年

　　1995年，红豆集团轰动一时。

　　这年10月，出人意料，周耀庭提出一方水土要养八方人、用八方人，人人都要坐两条腿的凳子，他没有让周海江掌印，而是对外宣布百万年薪全球招聘总经理。对于当时的舆论而言，这是一剂猛药。

　　有很多人为周海江鸣不平。客观来说，周海江也并不是从其父周耀庭那里接棒，而是一起参与创造了红豆的壮大，周耀庭卸任CEO,接印人选非周海江莫属。

　　这一年，尽管周耀庭没有将周海江“扶上马”，他还是开启了自己的时代。

　　1995年5月，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上海召开江、浙、沪两省一市的企业家座谈。时任江苏主政领导从苏南、苏中、苏北跑了一圈，走了几十家企业，最后物色了四个人代表江苏做汇报，三个人来自国有企业，周海江是唯一一位乡镇企业的代表，汇报的题目是如何搞好国有企业。在12位汇报人中，年仅29岁的周海江作为最年轻的，也是唯一脱稿的汇报人，给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时任总书记笑赞红豆名字好。

　　因为这次印象深刻的汇报，组织上开始注意到周海江。两次安排他系统学习，一次是1996年安排他进入中央党校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脱产学习；另一次则在1997年直接将他送到美国马里兰大学进行为期半年的脱产深造，对其重点培养之意溢于言表。

　　日后来看，这两次学习，对周海江是影响深远的。

　　在中央党校的学习，将其安放在了第27期培训班，这是一个地厅级干部研修班。周海江作为乡镇企业家进入，是前无古人的，到目前也暂时后无来者。在中央党校的半年里，他系统学习了我党的理论和历史，超前于当时的民营企业家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和感悟，并对党内高层干部的想法思路有了近距离观察了解的机会。美国的学习经历，则直接让他与美国人打交道有了底气。半年时间里，他参与的当时由国内市长厅长组成的学习团，把美国的所有政府部门跑了个遍，掌握了美国人讲话、做事的思路。

　　1997年，红豆集团成立了党委，到日后，周海江很早就开始研究党建经验、党建工作方法等，率先研究政策制度，博士论文写出《现代企业制度的中国化研究》，以及日后率先总结提出并实践“中国特色现代企业制度”，都与此经历有着深刻的渊源。

　　“其实美国和我们中国共产党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实际出发，务实。美国人的‘实’叫实用主义，中国共产党的‘实’叫实事求是。”周海江深有感触地说，“一个不从实际出发的人是没有力量的。不仅是要从实际出发，说实话，做实事，关键是还要去认识规律，把握规律，这是中国共产党最厉害的地方。”

　　一路走来，作为最早一批乡镇企业，红豆集团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不得不说，是得益于其始终从实际出发，直面问题，在解决问题中不断为企业的发展扫清障碍、赢得时机。

红豆为什么这么红？

　　周海江是一位政治站位颇高的民营企业家。

　　本刊记者在采访中有一个提问是，从小平同志80年代提出“小康社会”的概念，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如果让你来以民企发挥作用的视角做一下阶段的划分，你会怎么来划分？

　　周海江的回答，高下立见。他脱口而出将十一届三中全会到现在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到1992年南方讲话，期间民营经济从无到有，如雨后春笋；第二阶段，从南方讲话到2000年，期间民营经济从小到大、从少到多，实现快速壮大；第三阶段，从2001到十八大召开之前，期间民营经济通过改革开放加入世贸后，无论规模还是国际化程度，进程加快；第四阶段，新时代，民营经济在新的发展理念引导下，进入新的发展阶段，由大到强，由不规范到规范的过程，建立现代企业制度。”

　　在红豆的企业展厅，陈列着一组非常耀眼的照片，周海江多次受到不同时期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他是中共十七大、十八大、十九大代表，这样的安排非常少见。针对记者的提问：“你似乎是被特殊对待了？”周海江回应道：“我觉得并不是对我个人的特殊对待，而是特殊对待了我背后的群体。”

　　周海江认为，他“背后的群体”有两个，一个群体是长期扎根农村的大学生回乡创业群体。他是80年代回乡，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重返故乡创业的大学生，在中国乡村振兴的历史上，他们这一批大学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周海江的故乡港下镇，当年在无锡36个乡镇中最落后，如今位居经济发展前列。另一个群体是民营企业家，从政协委员，到党代表、人大代表，党和国家对民营企业家越来越重视，给予的平台越来越广阔。“对民营企业家的重视，在我的身上是能够看到的。”

　　红豆为什么这么红？

　　红豆1957年建厂，到2020年已经走过63个年头。周海江以及红豆内部的一个普遍共识是，红豆之所以能稳健发展，最重要的一条经验是，把党的政治优势转化成企业的发展优势，始终听党话、跟党走，具体来说就是把党的方针政策当成民营企业的机遇。

　　“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集中了许多领导、专家的智慧。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是民营企业最大的机遇，这不是一句空话。对待党和国家方针政策的态度，决定你是选择了机遇还是选择了危机。红豆几十年来，就是围绕党和国家的政策，党和国家鼓励走出去，我们去到柬埔寨办园区；鼓励生态产业，我们培育红豆杉；鼓励上市，我们就上市；鼓励科创，我们就在科技创新方面下更大的力气。”

　　周海江将红豆在发展中没有出现方向性错误归于站位清晰。除此之外，记者看来，这种清晰其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他的勤学敏思。记者曾在多个场合，看到周海江作为座上宾向台下的与会者讲政策的解读，作为一位民营企业，能有这样的功力，并不多见。

　　红豆为什么这么红？

　　周海江直言，肩上的责任是一步一步扛上来的。

　　“我辞职的时候是要改变现状，首先是要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命运；慢慢地要对企业的兄弟姐妹负责，让他们能够稳定地工作；企业再做大，就要对社会负责，一个企业如果出了点问题，地方上的不稳定就迅速产生了；后来，到国外办园区，人家不会说你是红豆的，你必须把它办好，不然就是在给国家和民族抹黑。”

　　“总书记讲红色基因代代相传，我的理解是，不是说我的爷爷是党员父亲是党员，我就有红色基因了，绝对不是这回事，而是你有了为大家谋利益的心，你就有了红色基因。”周海江的感悟是，当企业家把社会责任扛在身上的时候，就有了红色基因，就是我们党的同路人。

　　红豆为什么这么红？

　　周海江的个体经历是一代中国民营企业家的一个缩影。正是这个群体的奋力崛起、这群人的奋发图强，才有了中国民营经济乃至中国经济今时今日的局面。在周海江的人生中，有许多可以大书特书的情节。2001年，他主导红豆集团在资本市场大展拳脚。2005年，他以新时代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形象登上《福布斯》封面……

　　但是，当记者问，一路走来最令他个人自豪的事情是什么时，他直言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能够参与“一带一路”建设，主导建成了西哈努克港特区（中柬园区）。另一件事情是对中国特色现代企业制度的探索。

　　多年来，作为民营企业家群体中的杰出代表，周海江某种程度上是历史的开创者，他带领红豆一再刷新了党和国家对于民营企业家的最高礼遇。而他的经历和情感，以及他心中最在乎和自豪的事情，正是中国民营企业家身上家国情怀最质朴的一种存在。

　　红豆寄长情，拳拳赤子情，中国民营企业家一颗红心“听党话、跟党走”，红豆的发展壮大即是最好的历史注脚。